第二日卯时,二掌柜点起一支商队。
除了江午年外,他没有带店里的其他伙计。
一共三辆骡车。
三名骡车夫,两名挑夫,一名伙夫,一共八人,一齐上路。
出城后,外头是广阔的田园。
正是秋收的时候。
满眼一片澄澈的金黄。
各个佃户戴着斗笠,在田地里劳作。
江午年瞧得目不暇接。
边城外都是山地。
有农田,但都是梯田,不像平原里金黄一片,如海浪一般。
宽广得一望无际。
骡车上,二掌柜靠坐在座椅上,对江午年道:
“你可知,我为何单单带你出来?”
“徒儿不知。”
“因为你要学的东西,和师兄弟们不同。”
“教你师兄们的,是制茶、售茶的手艺;对于你,我要教你的是如何行商,这也是和林山的约定。”
二掌柜见江午年听得认真,继续悠悠说道:
“这行商啊,和卖茶不同。制茶、待客,对茶道懂得极多,可说到底不过是手艺人。而厉害的商人,即便不懂茶,也能把茶卖到启山郡各县。”
“这个中关窍在哪呢?”
二掌柜看着江午年,江午年思索后答道:
“卖茶的道理不过是点,商的道理却是面。”
二掌柜赞赏:
“你这话见得透彻。”
“我这辈子收了数十个学徒,从未教过他们如何行商,你是头一个。”
“所以对于商道,我也不懂如何教授。但依我总结,不过是三个字。”
“第一个字‘矩’。它为何重要?很快你就能看到了。”
骡车上没有载货,所以行进颇快。
有“云涧焙茶居”的商号挂着,沿途早打点过。
也不至于有不识相的从中作梗。
一路上。
二掌柜一直在教导江午年一些道理。
而江午年有什么疑问,二掌柜也毫不隐瞒,倾囊相授。
很快。
半月后,商队来到武安县城。
这个县城比孺风城要小一些,除了城墙环绕的主城外,外头还有黑压压的一片瓦屋,都是民居,乱糟糟地堆放一团,主道都有乱打乱放的杆子和物品。
二掌柜把骡车停在驿站,托人传了个口信,很快就有戴甲的兵士簇拥着一个黑衣锦服的男子过来。
男子络腮胡茬冒满脸颊,下颌线条粗粝。
互相见面,两人相视大笑。
接着一齐往酒楼走去。
酒楼吃喝时,江午年才得知,此人名为闾博。
乃是武安县的县丞,是武安县的二号人物。
因为知县位置常年空缺,所以是他在统领全局。
晚宴足足吃了两个时辰,临别时,二掌柜给闾博送了一只紫玉貔貅。
闾博大喜收下。
晚上,客舍内。
江午年为二掌柜打来热水,二掌柜问道:
“什么是矩?”
江午年道:
“矩就是要知道他人的规矩,投其所好。”
“这只是其中之一。更重要的是,要明白,不同的地方,谁的规矩最大。”
“武安县域范围,闾博说一不二,甚至这边的一些草莽,都同他有许多牵扯。所以在武安,闾博的规矩最大。我们只要找对了人,许多困难都迎刃而解。”
江午年点头恍然。
第二日商队启程,继续往下一站前进。
行不过五个时辰,路过一处密林。
苍天古木挤得密不透风,内里树影深处影影绰绰,正午的阳光都无法将其穿透。
江午年有些忧心遇到强人,情不自禁地抓住自己腰间的錾刀。
二掌柜却是气定神闲。
走不出两里,两侧林中喧哗声起,果然有一伙强人冒出。
这伙人约莫二三十人。
衣着打扮浮夸,身上几乎都有刀疤,举止粗鄙,纷纷围拢上来。
脚夫们脸色大变,从行囊中抽出武器,江午年瞧二掌柜的神色,似乎早有所料,于是只是冷冷瞧着,没有多余动作。
为首的一个身穿粗布短褂的糙汉子,观察着“云涧焙茶居”的商号,对照手中的书信看了半天,挠了挠头,实在瞧不出所以然来。
直到身边一个秀才模样的人实在瞧不下去,小声提点了两句,这位领头的这才恍然。
他一挥手,弟兄们纷纷把藏在林中的一箱箱东西搬上骡车。
江午年嗅了嗅鼻子,立马闻出是茶叶的味道。
“原来这是两月前被劫持的茶叶。因为和闾博的交往,此时,这帮蟊贼原封不动的还了回来。”
茶叶晒干后,在干燥地方贮藏,能够保存一两年的时间。
因此这批茶叶在这帮家伙手中呆了两月,也不会影响茶叶的销售。
江午年跟随二掌柜下了骡车,见着在他眼中颇为古板的二掌柜,居然和这位蟊贼头头称兄道弟。
货物重新装点毕后,二掌柜又给了头头一个厚厚的信封,这头头当即拆开,见了里头的成色,立时眉开眼笑。
问清楚去兴宁城后,指引了一条小路,让一个弟兄骑马带出百里后,这才返程。
商号的茶叶得而复失,又节约了半日的路程。
这就是规矩的力量。
到达兴宁城。
二掌柜把这批货交给了当地的分号。
江午年临时充当起了账房。
点数、清账,忙碌得满头是汗。
二掌柜问这边分号的掌柜:
“当时被强人掳走的这批货,可有补齐交给各个茶楼?”
这边掌柜忙道:
“有的,从各个工坊和茶库紧急调了一批货过来,才把这空额补齐。”
二掌柜由是望向江午年:
“这第二个字,你可知晓了?”
江午年沉吟半晌后,答道:
“是信。”
二掌柜点头:
“对的,就是信。人无信不立,对商号来说也是如此。唯有守信,才能慢慢把商号做大。”
“出了意外,先自己垫钱,补齐货品,不急着哭惨。待交付之后,再去上门哭惨。”
最后这句要江午年发笑。
原来二掌柜也有一些幽默感在。
离开兴宁城。
商队继续启程,最后一程则是从“茶山”到“工坊”再到“郡城”。
到了昔归山脚,这里是茶号包的茶山。
可见一排排茶树如绿绸子一般,顺着山势铺下去。
这一片地方专产秋茶。
偶有茶农戴着斗笠穿行,手在叶间翻飞,把新抽的芽尖拢进竹篓里。
二掌柜对江午年道:
“这第三个字,就是‘利’字。”
“行商,当然是要获利,这是最根本的东西。这一路的支出、进账、损耗,都由你来记账。”
轻描淡写一句话,却是比登天都难。
好在二掌柜会帮着记账。
江午年跟随二掌柜先收茶,与茶农谈妥价钱;
随后去制坊,看杀青、揉捻、烘干的过程,计算其中的损耗;
再之后便是沿途去往各个城市买卖。
直到最终地,郡城。
把所有的干茶交给预定好的各个茶楼的主顾后,商队才往回返程。
数月后。
商队从郡城归来孺风城。
离开时,稻田金黄如海。
归来时,田里已全是青青秧苗。
二掌柜叮嘱道:
“你把这半年学到的好好思索,之后还会出去几趟。”
“好。”江午年点头。